“推我下水的,是沈漫。”
“给我下药的,是秦姨娘。”
陆青记得,她隔着冰冷刺骨的水面,最后看到的那张得意扭曲的脸就是沈漫。
被人猝不及防地推进河里,冰水灌入喉中让她瞬间僵硬,鼻腔里灌满了血腥气,挣扎了两下就沉沉下坠,在几近晕厥间,她听到母亲在唤她。
“从记事起,沈漫处处都要跟我争。”她有的妆花缎料子,沈漫也要有,她得了个金嵌宝镯子,沈漫就跑去祖母那闹也要一个。十回八回的,也能让她要到几样东西。
在应天,沈漫争果子争衣裳,争的都是地位、宠爱和输赢。
在京师,沈漫想要的就更多了,推她下水,她是冻伤或是惹出流言蜚语,甚至是直接一命呜呼,对沈漫都是稳赚不赔。当时郡主在与傅鸣说话,事后沈漫大可随便杖毙一个婢女来顶事。
沈寒忽然觉得,沈漫那张脸比她看到的还要可怕。亲姐妹之间还能下死手,她还是小看了沈漫,以为拌嘴找茬已经是够过分的了。从前听婆子们闲话,说哪家庶女挠花了家里嫡姐的脸,就是为了一根簪子。
竟然真有这种事。
武安侯府的后宅是没有斗争的,毕竟也没有人跟小乔氏斗,所以她做什么都是明着上脸。侯爷和太夫人都不与她计较,个个都让着她,就让出她今日这般为所欲为的性子。
小乔氏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伎俩,若是碰到秦姨娘是要吃亏的。
“真是一对狠毒母女。”沈寒听齐嬷嬷说过,曾经有个府尹的女儿因为拒婚,被表兄推入冰河里,救起来后冻伤的部位生了寒虫,不到七日就溃烂而死。
齐嬷嬷还告诉她,那位表兄因为家族里有人贿赂官员,从问斩改判无罪,只说这个姑娘是失足落水。在她死后,街巷邻里都传言她是因为与马夫私通才会被家里悄悄灭口,这个流言让这个姑娘家的母族一直抬不起头来,女眷多年都嫁不出去。
她当时感慨,女子的生存太艰难了,随口一句流言就能杀死人。齐嬷嬷还安慰她,说姑娘生在侯府的,自然不会遇到这种腌臜事。
呵呵,她遇到的,应该是更离谱。
“那晚的事,”氤氲的茶香,袅袅升腾湿润了鼻尖,那晚遇匪的情形,陆青一直记忆犹新。
“还得是二姑娘在,不然郡主连药都不肯喝呢。”刘嬷嬷把药碗端过来,“当着姑娘的面,您可不能不喝啊。”
“母亲,您继续说啊。”为了哄郡主喝药,她一边捧着雕花蜜饯,一边窝在郡主怀里听故事。
父亲去世的时候,她不过五岁,对父亲的记忆很模糊。郡主每每与她一同回忆父亲,渐渐地,她也能拼出一副父亲的画像,一个温文儒雅的郎朗君子,一位烟火温存的慈爱父亲。
“你父亲爱用的砚台是端砚,他说这砚发墨均匀,若用了不好的砚台,磨墨时思绪便会枯涩,怕我闻不惯墨汁味,就往里兑些花汁。如今我翻看他给我写的花笺,上头还留着一股子花香呢。”
“你父亲眼神不济,说年轻时就着忽明忽暗的烛火,晃了眼睛。但每到吃鱼,偏是他挑刺最利落分明。他早知我懒怠挑刺,索性不动筷子,这是换个法子让我多吃几口鱼。”
“你父亲怕我待在应天不习惯溽暑湿热的天,一有空就拉着我乘着马车闲逛,有时候,我们两个就倚在廊下听雨,能听一个时辰呢,你说,他是不是很傻呀。”
在女儿面前聊当年的事,郡主自己也忍不住笑。
“其实你父亲呀,是我自己选的。”这些细细碎碎的温柔,在漫长年岁里,渐渐积成密密的雨丝,簌簌地落满衣袖,洇透眼角。待收进心口那方樟木匣时,已是沉甸甸的月露,任岁月如何辗转磨砺,这颗心满满当当,从未有过空落与孤寂。
怎么会空落落呢。他随手折下的梅枝,字字凝神的花笺,挑过的鱼肉,都是岁月里一盏一盏指路的星灯,让她没有恐惧过黑夜,一直亮堂堂地走。
就算眉间已开始染霜花,铜镜也锁住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和善解人意的少女,这些记忆,都存得完好无缺,就像这个人从未离开过你,一直活在你的生命里。
郡主提起夫君,眼里只有温柔没有泪意。
“旁人都以为,因为太后不喜欢父王和我,又因我自小体弱,京师那些勋贵世家都不肯与我结亲,怕我嫁进去后,生不出嫡子来,也不愿为了我得罪太后。所以我的婚事就耽搁下来,一直拖着。”
郡主坐在逍遥椅上晃啊晃,明眸少女的往事盖满了尘土,一晃,掉下来的是那些相知相许的小甜蜜。
“我第一次见你父亲,还以为他是个傻子呢。捡了我的帕子又不敢出声,巴巴地跟在马车后面一直走。”
“我一见到他就笑,你不知道他当时的样子,一只手攥着我的帕子,一只鞋陷在泥淖里,白袜都染成酱团了,青衫也让汗湿透了,他站那是一动不动。”
“后来你父亲说过,这是他此生最没有仪态的时候。”
“我当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,故意说你弄污了我的帕子,要怎么办。”
你父亲张口就说,“那我便求娶你吧。”想了想,他又挠头红了耳根,“可我是个穷修撰,你跟着我,可是要吃苦的。”
刘嬷嬷听着忍不住抬袖抹泪,郡主少女时期就没过上多少快乐日子,三不五时就要被太后召进宫中挑理责骂。就是看到沈状元了,郡主才会不自觉地笑。
“我觉得可能再也遇不到,比你父亲还傻的人了。”
“后来我告诉了父王,父王找了陛下,这才有了太后指婚。陛下以我年纪不小为由,让太后出面把我许给你父亲。”太后原也是不希望郡主嫁得好,一个毫无根基又初出茅庐的新科状元,既是维持了体面,又让她心里很痛快。
“婚后我问过你父亲,怎么会那么巧捡着我帕子,他才肯告诉我,他偷摸跟了我好几天,才找着机会跟我说话。”
“我还问他,为何要选我这个不得宠的郡主,又帮不上你的仕途,说不准还会因为我,让你得不到重用,亏了你一身才华。”
郡主想起来就笑个不停,“你父亲就说,幼时抢灶上刚揭笼的白馒头,又香又热,那种捧在掌心怕凉了,揣进怀里又怕压皱的感觉,就像我每回见到我。”
“他还说繁华落尽不过一场空,百年后都要尘归尘,但若是与我成亲,下辈子或许还能再续缘分,就当他提前预定来生了。”
“我以为一个状元郎会跟我引经据典,说一番哲理,没想到,竟是这般寻常的烟火气。”
“你父亲抗拒着不肯纳妾,是我先点头,我体弱多病没法生养。若是他坚持不纳妾,那没法跟你祖母交代,沈家就要绝后。”
“你父亲说,虽然我不能自己生个孩子,但我可以抚育一个孩子,做一次母亲。若是有一天他无法陪在我身边了,我还能有个孩子,不会因为他离开而孤寂绝望。这个孩子,是能支撑我好好活下去的动力。”
“你父亲,一直希望我能长命百岁,无疾终老。”
郡主看向星空,都说仁者化星,会以微光渡夜行人。天河粼粼,不知哪一颗星子是他。
尽管他走在了我前面,可他却是为我筹谋了一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