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章 掖庭惊雷(1 / 1)

甘泉宫的阴影如同实质的墨汁,沉甸甸地浸透了东宫的每一块砖石。江充的血尚未干涸,章赣逃亡的消息如同惊雷炸响。太子刘据站在弥漫着血腥气的厅堂中央,面色惨白如纸,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,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名为“谋逆”的深渊边缘。少傅石德的分析——掌控兵权、据守长安——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。

“好!就依少傅!”刘据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嘶哑,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,“速速……”

“殿下!万万不可如此!”

一声断喝,如同惊雷劈开死寂!众人悚然回头,只见太子舍人张贺分开人群,冲到厅堂中央,“噗通”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,额头重重叩下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
“殿下!”张贺抬起头,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惧与赤诚,“矫诏调兵,形同谋逆,乃十恶不赦之罪!殿下与陛下血脉相连,父子一体,岂能因奸人构陷,就行此大险侥幸之事?此乃授人以柄,万劫不复之途啊殿下!”他膝行几步,声音因急切而颤抖,“当务之急,是即刻查明甘泉宫实情!陛下究竟如何?是被奸佞蒙蔽,还是……龙体有恙?真相未明便铤而走险,无异于自蹈死地!”

石德一步跨前,须发戟张,厉声驳斥:“迂腐之见!此乃非常之时!公孙贺、两位公主、长平侯血淋淋的教训就在眼前!昌邑王刘髆、丞相刘屈氂、贰师将军李广利、中常侍苏文、钩弋宫……哪一个不是磨刀霍霍,等着殿下的头颅做他们的进身之阶?殿下乃国之储君,监国之尊,岂能坐以待毙,受制于群小?一旦章赣逃至甘泉,贼党率先发难,矫诏称殿下谋反,调动大军围困长安,那时殿下纵有千般冤屈,向谁诉说?向谁辩白?!”

“辩白?”张贺猛地挺直脊背,迎着石德凌厉的目光,毫不退缩,“诛杀江充、韩说,尚可辩为清君侧、除奸佞!矫诏发兵,兵围宫禁,殿下如何自辩?史笔如铁,千秋万代,‘谋逆’二字将牢牢钉在殿下身上!殿下素以仁孝闻于天下,今日若行此悖逆之举,纵使侥幸成功,亦将背负万世骂名!殿下三思!石少傅!”他目光如炬,直刺石德,“你力劝殿下行此险招,难道就没有半分私心?是怕陛下追究你匡扶太子不力之罪吧?!”

“你!”石德气得浑身发抖,脸色铁青。

厅堂内气氛剑拔弩张,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,压在每个人胸口。刘据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,石德描绘的血色未来与张贺指出的千古骂名,如同两条毒蛇在他脑中疯狂撕咬。一边是悬崖,一边是深渊!

就在这死寂的当口,一名侍卫连滚爬爬冲入,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:

“报——殿下!不好了!长安市井之中,已有流言四起!说……说殿下诛杀天子使者,意图……意图造反!卑职已拿下了几个公然散布谣言的狂徒!”

“什么?!”刘据如遭雷击,踉跄一步,脸色瞬间灰败,“我们尚未行动……消息怎会……”

石德眼中精光爆射,一把抓住刘据的手臂,声音斩钉截铁,带着一种孤狼般的狠绝:“殿下!看见了吗?这便是贼党的毒计!章赣一逃,谣言立至!这是要逼殿下造反,坐实谋逆之名!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!此刻若再犹豫,便是坐以待毙!唯有立刻诏告天下,以陛下被奸邪蒙蔽为名,起兵‘清君侧’,诛杀苏文、刘屈氂、李广利等乱臣贼子!掌控长安,安定人心!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!殿下!不能再犹豫了!”

“逼我……逼我造反……”刘据喃喃自语,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彻底吞噬。他猛地抬头,看向石德,又扫过地上韩说、江充尚未冷却的尸体,一股破釜沉舟的戾气骤然升腾!他狠狠一跺脚,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优柔踩碎:

“好!事已至此,有进无退!就按少傅说的办!”

“殿下——!不能啊殿下——!”张贺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,猛地扑上前,死死抱住刘据的大腿,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,“此乃绝路!绝路啊!殿下!想想后果!想想……”

“够了!”刘据双目赤红,猛地一脚将张贺踹开!张贺闷哼一声,翻滚在地,额头撞在冰冷的柱础上,鲜血瞬间涌出,染红了他灰白的鬓角。刘据看也不看,声音嘶哑而决绝,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:

“大丈夫岂能受制于宵小!我意已决!来人!将张贺押下去,严加看管!速持我印信,飞马报知长乐宫皇后!召集所有属官,即刻议事!”

……

烛火在掖庭令张贺斑驳的桌案上跳跃,映着他沟壑纵横、老泪纵横的脸。杯中浑浊的酒液早已冷却,他却浑然不觉。回忆的刀刃,时隔多年,依旧锋利如初,将他的心剐得鲜血淋漓。那一晚东宫的血腥气,江充临死的狂笑,章赣逃亡的惊雷,石德的急切,自己额头上撞出的鲜血,还有太子那最终踏向深渊的、绝望而决绝的背影……一幕幕,清晰得如同昨日。

“若是……若是当年……”张贺颤抖着手端起冷酒,浑浊的泪水滴入杯中,“若是殿下听我一句……不起兵……会不会……会不会……”他再也说不下去,只余下压抑不住的呜咽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。前尘如烟,往事成空,那一步踏错,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,再也不能回头!

桌案对面,许广汉、刘病已、张彭祖默然静坐。许广汉已是花甲之年,这些往事于他,是亲身经历的风暴,他叹息一声,举杯相劝:“老哥,莫再伤心了。以故事下酒,更胜佳肴。这酒,喝的痛快!我也多贪了几杯。当年太子起兵,我才二十郎当岁,在燕王手下当差。那消息传来,举国震荡!燕王也立刻在封国内招兵买马,说是要‘整军备武,以备平叛’!谁曾想……不过几日,长安便……血流成河!惨呐!真惨呐!”他摇着头,浑浊的眼中也泛起追忆的痛楚。

刘病已的心,却在胸膛里狂跳。少年攥紧了放在膝上的拳头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尽管早已从旁人闪烁的言辞和掖庭宫墙的阴影里,模糊地拼凑出自己曾祖(戾太子刘据)和祖父(史皇孙刘进)的命运碎片,但今夜,由张贺这位亲历者口中道出的、血淋淋的细节——那步步紧逼的构陷,那孤注一掷的绝望抉择,那被谣言逼上绝路的无奈……如同一把重锤,狠狠砸开了他心中那扇尘封的门!他不再是听一个遥远的故事,他仿佛就站在那血腥的厅堂里,感受到曾祖的恐惧与愤怒,看到祖父可能存在的、年幼而惊恐的身影!心旌摇曳,已不足以形容,那是一种血脉相连的剧痛与惊悸,几乎让他喘不过气。

张彭祖也听得入了神,少年人的热血被这惊心动魄的往事激荡,正待追问那场改变无数人命运的长安血战后续如何,却被许广汉的感慨打断,心下焦急,却又不敢催促长辈。

张贺沉浸在巨大的悲恸中,正待再饮一杯苦酒,继续那沉痛的回溯,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而细碎的脚步声。一名小黄门躬身趋入,声音尖细地打破了室内的沉重:

“掖庭令张贺听旨——上官皇后懿旨:昭帝孙美人宫内侍女小娥,犯不敬之过,着掖庭令严加看管,仔细审明情由,具本上奏!”

张贺猛地从悲痛的回忆中惊醒,慌忙起身,整理衣冠,恭敬接旨。那汹涌的往事浪潮,被这突如其来的宫务硬生生截断。他无奈地看了一眼刘病已和张彭祖眼中那未尽的好奇与期待,只能暂时将那段染血的记忆再次封存。

“臣遵旨。”张贺的声音恢复了掖庭令应有的沉稳。

接下来的几日,张贺埋首于这桩并不复杂的宫闱琐案。那名叫小娥的宫女,不过是因一时疏忽,在孙美人用膳时打翻了一只汤盏。案情很快审明,张贺依律拟定了薄惩的处置,具本上奏。

掖庭的日子似乎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。在宫苑深处一处向阳的明堂内,琅琅的读书声重新响起。东海宿儒澓中翁手持竹简,正襟危坐,为刘病已、张彭祖等几个宗室子弟讲授《诗经》。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,洒在少年们专注的脸上。

“战战兢兢,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……”澓中翁苍老而清朗的声音在堂内回荡。

刘病已端坐其中,神情格外专注。他敏而好学,深得澓中翁喜爱。然而,当那“深渊”、“薄冰”的字句入耳,少年平静的眼眸深处,却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重。那深渊薄冰,仿佛不只是诗中的意象,更是昨夜张贺口中那步步惊心、杀机四伏的未央宫闱。他握紧了手中的竹简,指腹感受着那微凉的、刻着古老文字的坚韧,仿佛要从中汲取某种支撑的力量。宫墙之外,长安的喧嚣似乎很远;宫墙之内,历史的暗流却从未真正平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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